精神/衰落/之时/形式/开始/流行

【塞妮】La Tyrannie de la Jeunesse

Gilda Bessé/Satine

10k

《巴黎烟云》&《红磨坊》xover

私设背景为《巴黎烟云》发生的时间

标题取自Gilda的艺术作品《专横的青春》

历史不好,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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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见了一个三十四岁的人生。”年迈的占卜师告诉她,像洗去厄运一样洗净双手。


吉尔达并不感到沮丧或悲伤。对于十四岁的少女,这提前揭示的命运反倒如同一条神谕,她像是小说中的主角,或是传说里的殉道者。她常常问自己:“如果你从小就知道自己只能活三十四岁,你会怎样生活?”吉尔达选择在雨夜的剑桥校园飞奔,选择在台球桌上过夜,选择在二十四岁时重返巴黎。


如今她早已不像儿时那么迷信,三十四岁也总是显得遥遥无期。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周六傍晚,她站在蒙马特区的烟云之中,战争的前奏在空气里回响,天色昏沉,面前这座建筑更显得灯火通明。她习惯性梳理了一下金色鬈发,抬头,猩红色的招牌后带着巨大的感叹号,上面写着:红磨坊。



*

穿过一条装修俗气的走廊,来到剧场大厅,吉尔达没有想到里面会有这么多人。西装革履的绅士们摩肩接踵,相貌体形截然不同,眼睛里却闪烁着完全一致的贪婪光芒。他们身上香水和烟草的味道混淆在一起,让人头晕。吉尔达挑了一张角落里的桌子,离舞台最远,她对康康舞和那群“钻石狗”不感兴趣,只希望早点完成任务,然后找一家安静点的酒吧打发今晚。


吉尔达摘下面纱和手套,点燃一支烟。桌上有一张被揉成一团的海报,便随手将它展开。上面用醒目的字体写着:“今晚的压轴戏由哈罗德.齐德勒的头牌明星带来!”然后是一行小字:“萨汀小姐:法国人愿意为爱牺牲。”下面是她夸张的画像。吉尔达觉得这句话很可笑,这位萨汀小姐倒是有一张让人影响深刻的脸,她眼睛上的阴影让吉尔达想起了自己以前的活体雕塑作品:《专横的青春》。但吉尔达不喜欢那种神情,太高傲,又太单纯,不像一名歌妓。她把海报丢在一边,可是萨汀小姐的眼睛却好像一直盯着她似的,她只好把这张纸重新揉皱。


她还没反应过来,剧场的灯突然全部熄灭,只有一束镁光灯投在舞台的半空中。金属秋千闪着冷光,缓缓下降,她终于看清了上面那个身影。绅士们动作划一地抬头,不同颜色的眼睛一齐睁大。与此同时,侍者来到吉尔达身边:“小姐,一名先生吩咐我捎来这封信。”


乐队开始奏乐,震耳欲聋的声音在穹顶之间回响着。吉尔达打开蜡封,借着火光勉强看清上面的文字:


“象房楼下。公爵。”


“公爵”是个奇怪的代号,而且现在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不过吉尔达还是戴上手套。在她身后,萨汀小姐高喊:“钻石是女孩最好的朋友!”大厅金色的灯火重新亮起,她向绅士们飞吻,换取一条项链或一枚戒指。虽然从未与她相识,吉尔达几乎快要同情她了,她也许从未真正为自己活过。她的甜美的红发和看似冷漠的蓝眼睛,无一不是为了取悦绅士们。这实在是一种奇怪的感觉,现在,她反倒开始关心这个从未相识的女孩。如果有机会,她倒是乐意与萨汀小姐认识认识......


吉尔达让自己不要多胡思乱想,她放下面纱,从后门离开。夜幕完全降临,夏季湿润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在红磨坊的庭院中,漫天繁星与通明的灯火交相辉映,标志性的风车在夜风中缓缓转动。她逐渐放心,取出装在金属盒里的加密文件。一个轮廓渐渐被黑暗勾勒出来,她放缓脚步,那是一名瘦削的男子,有着稻草般的头发和样式过时的髭须。公爵的口音带着浓厚的鼻音:“暗号?”


“钻石。”她压低声音。对方嘟囔了一声,苍白的面孔重新退回黑暗,接过吉尔达递来的的东西。他的手很冷,即使是隔着府绸手套也能感觉到,但下一秒,一样更加冰冷刺骨的金属制品抵在了吉尔达的额头上。


正如她所认为的那样,她不同寻常的命运早已被儿时的预言掀开面纱的一半,而幸运之神往往会眷顾那些高瞻远瞩的年轻人。她在最后一刻拨开他握枪的手,子弹只是擦肤而过。吉尔达的右肩像是被扔进了冰窖,又紧接着灼烧起来,她能感觉到血液沿着大臂流淌着,腥甜味弥漫开来。她的半边身体瘫软下来,倒在地上。代号“公爵”的男人冷笑,“永别了,金发小妞。”他说,“法国人愿意为爱牺牲。”


让他们都没想到的是,正是这出名字可笑的歌舞表演救了吉尔达的命。红磨坊的压轴好戏落下帷幕,按照惯例“璀璨的钻石”会在象房接待一名身份尤其高贵的客人,其他绅士便抱怨着从后门离开。


“该死。”公爵收起手枪,混入人群中逃走了。吉尔达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她试着站起来,但一阵剧痛击倒了她,感到自己的手臂肌肉传来一阵抽搐。这种感觉顺着沾血的肩膀向上爬升,直到眼前熄灯之后剧院的剪影渐渐倾斜,陷入一片昏沉。



*

就像所有老套的电影情节,当吉尔达睁开眼睛时,她以为自己已经到达了天堂。只不过这天堂和她想象中的相去甚远。这里充满了各种香水混杂在一起的味道,以她的经验,除了流行的五号香水,还有大量不同杂牌的男士香水。如果让我设计一个天堂,她想,第一件事就是禁止廉价男士香水的出现。


随之而来的,是右肩结结实实的疼痛感。吉尔达不能扭头,但伤口显然被处理过了,事实上手法相当专业,这是护理学校教的经典包扎法。只不过用的并非绷带,而是一条浸过酒的塔夫绸手绢。琴酒的气味像一只拨开香水的帷幕的手,让她清醒过来。管他呢,吉尔达想,我现在只想来一杯。


她从装饰浮夸的床上站起来,疼痛让她倒吸一口冷气,打翻了手边的一杯水。玻璃杯掉在鲜红色的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终于惊动了屋子的主人。


吉尔达这才注意到面前的沙发躺着一个女人,可能是由于她有着一头红发,才让她与背景融为一体。你一定是在开玩笑,吉尔达几乎快要笑出声了,她看着萨汀小姐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即使作为一名伪装摄影师的特工,她也没有想过会被红磨坊的头牌在象房里救了一命。


萨汀穿着一件款式夸张的黑色纱质晚礼服,妆还未卸,但可以看出眼睛下方疲惫的阴影。吉尔达这才感到一阵愧疚,她倒是毫无恐惧。不但因为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可怕的了,更是由于她不认为萨汀能把她怎么样。直到萨汀站了起来,吉尔达才有了一丝压迫感——她还从未见过比自己还要高的女人。


“哦,请别站起来。”她过来扶吉尔达,她的手指是冷的,动作轻柔,却让吉尔达的胳膊僵硬起来。萨汀大概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没松开手,“您需要休息。”


吉尔达只好顺从地倚着她的手臂,在沙发上坐下,这种感觉让她仿佛回到了学生时代,那时她可以犯错,充满了质疑这个世界的机会。她像是因玩闹而弄伤自己的学生,萨汀就像一位女教师。


吉尔达注意到萨汀的衣襟上有一处血迹,不禁有些愧疚,自己浪费了别人的工作时间,“真抱歉打扰您了,我想我可以回家。”当然,严格来说那只是个住处,就连象房都比那里更有些烟火气。有一瞬间,她想把所有的情报任务都抛在脑后,就在萨汀小姐的沙发上一睡不醒。


萨汀的脸变得严肃起来,“当然不可以。”她在吉尔达旁边坐下,“至少要等到明天。我不知道是谁开的枪,但是现在外面一定不安全。他们可能会去你的住所找麻烦,我听说,他们现在会随机报复平民。我在街区的尽头有一处公寓,你可以在那里先避一避风头......”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开始用“你”来称呼对方。吉尔达看着她皱起的眉头,想起了自己的那些朋友,他们总是对于生死一笑置之,而萨汀却不是这样,正相反,她似乎对一切都过于认真了——就像是对待一出舞剧。


“如您所愿,萨汀小姐。”吉尔达开玩笑地行了个空军礼,“谢谢你。”她发自内心地感谢她,为自己原本由于她的身份而轻视她而感到一丝愧疚。吉尔达握住了萨汀的左手,让她不要担心。


萨汀扬起一边的眉毛,听见吉尔达念出她的名字,这她的脸在浓妆的阴影里有些发红,“只是尽我所能。而且我从来没有护理过真正的枪伤,以前在护理学校的时候战争还没开始,我们用木头练习。那时没人能料到局势会变成现在这样。”萨汀低下头盯着被吉尔达握住的那只手,“我也没想到自己会在现在这个地方。”她重新抬起头来,对吉尔达露出的笑容,然后抽回手,“我还没有问过你的名字。”


“吉尔达•贝塞。”吉尔达说,“晚安,萨汀小姐。”



*

萨汀的公寓隐藏在高地的尽头,和吉尔达想象中的实在大相径庭。她原以为里面会和象房一样穷奢极欲,但事实并非如此。这只是一间普通的单人公寓,和剑桥宿舍相差无几,甚至稍微逊色些。墙面有一些划痕,墙纸剥落,熨了一半的衣服还在架子上。萨汀帮吉尔达脱下外套,“这里有些乱,昨天晚上的表演提前了,所以......”


“我喜欢,很有生活气息。”吉尔达没让她说完。萨汀耸耸肩,把桌子上的一叠稿纸收起来。“这是剧本吗?”吉尔达问。


“电影剧本。”萨汀说,“总有一天我会成为一名真正的演员,然后离开那里。”又是那种认真的语气,萨汀是一名理想主义者,外面的纷乱对她来说也许过于遥远了。吉尔达凝视着她的脸,现在她太想了解那双蓝眼睛后面藏着的一切了。她告诉萨汀自己曾经制作过一些小成本的电影,这让她兴奋起来,把吉尔达拉到窗边坐下,问她一切究竟是如何运作的。


“你觉得我有天赋吗?我是说,我真的可以成为一名演员吗。”她突然问,透过斑驳的窗户看着楼下的街道,人们脸上写着焦急和麻木,在巴黎清晨的烟云里匆匆路过。暗淡的阳光洒在房间的墙纸上,她们仿佛只是两个普通的年轻人,描绘着自己不确定的未来。


吉尔达想说你要去好莱坞,住廉价旅馆,然后一点一点试镜,运气好的话可以被制作人发掘,但大部分的人只是打道回府。但是她只是说:“你当然有天赋!你生来就是为了让人们看到你有多么珍贵的。等到战争结束,你就会发现这相当简单,我们可以一起去加州,你可以体验一下真正的阳光和海浪。”她想起她认识的好莱坞女孩们,她们的眉间不像萨汀这样笼罩着忧郁,“更何况你是我见过最有才华的舞者。”这句话倒是不假,她看过她的表演,萨汀给她一种矛盾的感觉,她像是炽热舞台上一座冰冷的陶瓷塑像。


萨汀把手放在嘴角,似乎在拂去上面的笑意。她没有涂口红,嘴唇显得有些苍白,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说:“等战争结束了,我们可以一起做很多事情,如果那时你还记得我的话。我一直想看看法国以外的世界,我已经攒了不少钱了。你知道,只要足够努力,红磨坊可以是一个赚钱的好地方......”


吉尔达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对她随意评价,更何况谁说这不会成真呢?她想象着她们在几年后的一个傍晚,沿着日落大道漫步,每晚在不同的餐厅用晚餐。那时萨汀也许真的已经是一个小有名气的演员了,至于吉尔达,她肯定早已摆脱这场战争,管他呢!她甚至可以换一个名字,她们会一起出席首映礼,在镁光灯下眨眼、微笑,追随者和媒体献上掌声。到了晚上躲藏进她们的庇护所——没有藏在暗处的手枪、没有朝她们投来目光的男人,也没有红磨坊。


天色渐亮,萨汀打了个哈欠,她每天白天休息,晚上去红磨坊,礼拜日不工作,因此她们可以轮流使用小小卧室里的唯一一张床。她站起身,端起一杯装在香槟杯里的牛奶走进浴室,她的手在吉尔达的肩膀上稍作停留,这让吉尔达感到一阵轻微的颤栗,“晚安,我是说,早安。”


花洒的水声响起,这是吉尔达听过最有生活气息的声音。她突然有点想哭,她今年二十五岁,那颗子弹像是打破了她过去迷醉般的生活,让她把一切幻梦和自寻的危险抛之脑后,进入萨汀的生活。萨汀哼着表演歌曲,透过墙壁歌词依稀可辨:“一个吻也许高贵/却不能支付你陋室的租金。”然后她叹气,咳嗽,重新唱起另一首吉尔达没听过的歌:“某天我会飞向远方/把一切留给昨日。”


这一天过得很快,吉尔达翻了翻萨汀的书架,破旧的法语课本和街头小说塞在一起,萨汀过着忙碌的生活,她没有太多的时间用来像吉尔达一样打发在艺术上,或者说,她和她的生活本就是艺术。她也不喝酒,冰箱里只有牛奶和一些冷派。到了傍晚吉尔达把这些东西在火炉上加热,她们坐在窗前吃晚餐或早餐。


萨汀重新给吉尔达换了绷带,这一次她的手指是温暖的,有睡眠时的轻柔。她小心地在伤口上涂上药,然后轻轻吹气让它干燥,她带着倦意的呼吸让吉尔达的皮肤发痒。这时萨汀只穿着一件旧晨袍,不化妆的面庞显得有些苍白,但更加真实。她的眼睛旁有细小的纹路,萨汀比吉尔达年长不少。吉尔达无法把她和舞台上“璀璨的钻石”联系在一起。她在洗漱池和梳妆台前忙碌着,颀长的影子投在剥落的墙纸上,像是哥特小说里的鬼影。然后她转过身来对吉尔达露齿而笑:“早上见,明天我们可以去三区的集市看看。”


吉尔达并无困意,她躺在那张不宽的床上,萨汀的体温和香味似乎还停留在床单上。二十四小时前她在红磨坊和纳粹分子对峙,而现在她却蜷缩在红磨坊头牌明星狭小的公寓里,如同在暴风雨肆虐的海面寻求一丝平静。


但这是多年以来吉尔达第一次感到真正的平静。



*

吉尔达开始习惯这里的生活。每天她和萨汀会一起度过五个小时,乘坐出租马车去往城市的尽头,在一家几乎没人的影院看电影,萨汀写下每一句台词,回家后她们装模作样地对戏。有时她们在集市闲逛,偶尔路过持枪的士兵会让吉尔达心里一紧。有一次她在木雕摊位买了一枚玫瑰木刻的戒指,开玩笑说要向萨汀求婚。她把这个粗糙的小玩意儿推上萨汀修长的手指,然后在她的手背留下一个吻。


萨汀脸红了,她太苍白,这让她很容易脸红。一整天她都没有把吉尔达的戒指褪下,她让木雕和那些看客打赏的珠宝钻石同时停留在手上。“钻石是女孩最好的朋友,”她说。那天是周日,她们有足够多的时间可以用来挥霍。晚上她坐在床头,红发束起,用香槟杯喝牛奶。她们聊一些琐事,一些傻事。吉尔达说起她学生时代的冒险和后来她在世界各地的风流韵事,萨汀对她提及的一切都兴致盎然,“我们以后也要这样!”萨汀总是这样说。


吉尔达躺在卧室的沙发上,她的枪伤快要好了,这是一个令人不安的信号,她世界的漏洞即将被修补完善,旧日生活马上就会再次将她吞噬。


窗外的灯火渐渐熄灭,城市陷入了睡眠。萨汀走到她身边坐下,她的脸在黑暗中有些看不清。她叹气,月光洒在她的眉眼间,吉尔达发现她在流泪。她从沙发上坐起,捧着萨汀湿漉漉的脸,“怎么了?”


“你是真实的吗?”萨汀的泪水打湿了吉尔达的手指,“有时我会做噩梦,梦见有一刻我突然发现你只是一个幻象,我的生活依然毫无希望。哈罗德的医生说我总是胡思乱想,我可能会永远困在这里,像我这样的女孩,又能做什么呢?”她的声音逐渐消沉。


吉尔达帮她擦干泪水,把她零落的碎发拨到耳后,“等战争结束,我们一定会离开这里,好吗?我向你发誓。”她搂着萨汀,感到她在自己怀里颤抖着,“我当然是真实的,就像你一样真实。”


“今晚你可以陪我吗?”萨汀直视着吉尔达的双眼,潮水般的情感向吉尔达涌来,她感到自己的灵魂裸露在萨汀面前,她仿佛能看穿她的过去和未来。吉尔达希望这一刻可以永恒,她宁愿现在就死去。她和她波西米亚朋友们曾经苦苦追寻的真正的艺术就摆在她的面前,她愿意为她而死——“法国人愿意为爱牺牲”。萨汀向她投来一个绝望的微笑,然后低下头,吻了吉尔达的嘴唇。


萨汀和她想象中的完全一样,就好像她们已经认识了十年,同每个黄昏在河畔漫步的上了年纪的夫妇别无二致。而就算再过五十年,她也会记得萨汀的呼吸、眨眼时睫毛拂过她皮肤的感觉和她搂着她的温暖的手臂。她希望每天都能够这样入睡,再这样醒来,听着萨汀对她耳语:“我不应该爱上你的,但是你知道我有多么爱你吗?”巴黎青灰色的黎明冉冉升起,吉尔达重新闭上了眼睛。


“你像是一件礼物,但为什么我会是得到它那个幸运儿呢?你是第一个让我感到幸运的人。”萨汀把手放在吉尔达的伤口上,“我曾经演过一名印度歌妓,她与西塔琴师相爱,逃离试图阻止他们的土邦国王。我想现在你就是一名琴师,吉尔达,我过去的一切都是国王,但你是琴师。”吉尔达没有问他们最后是否成功逃脱,因为那又有什么意义呢?此刻对她而言,这个和萨汀筑起的偏安一隅的归巢就是生活的所有意义。


她们一起度过的时间更多了,吉尔达去银行取出父亲留下的遗产,让萨汀得以每晚减少两场表演,好让她们共同起居。她开始着手写一部剧本,一起去好莱坞的妄想盘踞在她的脑海中,她们也许真的可以把这变成现实。她想写一部喜剧,萨汀扮演了太多太多悲剧角色,男人们热衷于看她坠落破碎。但吉尔达不会这样,她只想让她自由。



*

最近几天她们哪儿都没去,只是在客厅里听收音机。播音员用干巴巴的声音报道时局,战争再一次把恶意的藤蔓伸向她们的避难所,现实就是这么不堪一击。前几天吉尔达联系了她的接头人盖伊,他严肃地告诉她现在的局势不容乐观,英国需要支援,因此他们必须随时做好撤退的准备。


也许是时候告诉她了,吉尔达对自己说。萨汀躺在她的腿上读时尚杂志,她们一起度过了这么多日子,她依旧觉得她是这个世界之外的人。吉尔达逼迫自己开口,她迟早都要知道真相。


听到这个消息,萨汀比她想象中的更加平静,平静得几乎让吉尔达感到愧疚。“我又有什么办法呢?”萨汀说,她关掉收音机,“生活仍要继续。”


在这之后她每晚只去红磨坊表演一场,吉尔达在舞台下的黑暗中看着她唱“这是一个物质世界/我也只是一名物质女孩。”其他的包厢里,绅士们仍然向萨汀投来毫不掩饰的贪婪目光。但是吉尔达发现说德语或是德国口音的人逐渐增加,有一次一个穿军装的人打量着吉尔达,她不得不离开包厢。现在她重新投入交接情报的战斗,萨汀在社交界与艺术家之间的名气为她提供了掩护,但前线和地下党的交流愈加密集,她明白局势已经恶化到了极点。


但当中场休息时她们在后台独处,一切似乎依然如故。吉尔达帮萨汀穿上第二场表演的红裙子,用尽全力才能束紧束腰的带子。“马上你就不用穿这种衣服了,在我的电影里你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她说,“现在闭上眼睛,我们来化妆。”奢侈品商店几乎都关门了,化妆品也开始稀缺,吉尔达必须节省使用。她用刷子小心地在萨汀的脸上移动,“别动。”但是萨汀还是睁开眼睛向她微笑,她又扬起一边的眉毛,吉尔达吻了吻她的额头,她会永远记住这一刻的。


那天萨汀唱了一首新歌,“突然间我的生活不再是一片颓废/风暴聚积或星辰陨落/无论如何/我会爱你直到死去。”她望向吉尔达的方向,尽管醉醺醺的看客在周围大声喧哗,士兵整齐划一的巡逻声从门口传来,吉尔达突然觉得一切都那么安静。萨汀在表演的最后说这首歌献给一位朋友,“她是这个国家最真实的人。”她说,“在她出现之前我从未获得过真正的人生。”


“你确实是我见过最真实的人,贝塞小姐。”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盖伊,“但是时候到了。”他看看手表,没有多说什么,向门口走去。吉尔达注意到卡座前的咖啡桌上多了一把手枪和一张船票。她拿起那支可怖的武器,金属沉重而冰冷。儿时的预言重新浮现,她今年二十六岁,在最糟糕的情况下仍然可以在外面那个污浊的世界里苟存八年。


在她走出红磨坊的那一刻,阴云密布的夜空下起了雨。也许这确实是星辰陨落的那一天,吉尔达想。雨水是冷的,不像在她专横的青春里所有可供奔跑的温暖雨夜,她看着她的战友们,他们面无表情的脸在夜色里像死人一样,她知道自己看起来大概也是同样。她的金色鬈发被雨水打湿,身后红磨坊猩红色的招牌后带着巨大的感叹号。萨汀也许已经看到她留下的字条了。她还会平静吗?吉尔达不想看到自己画的妆容被眼泪破坏,演出仍要继续。


十点一刻,他们混杂在人群里登船。这个时候萨汀大概已经回家了,吉尔达可以想象她慢慢褪下大衣,然后瘫倒在沙发上的样子。


十点三刻,渡轮启动,吉尔达身边的一位母亲在安抚自己哭闹的女儿,盖伊频繁看手表。萨汀会像往常一样用高脚杯喝牛奶吗?今天她不能陪她对戏了,吉尔达的剧本还有最后一幕没有完成,她还没有写完两个角色一片光明的结局。


十二点,她从短暂的睡眠中惊醒,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逛集市的那一天,那时还是秋天。而现在舷窗上结满水汽,把绝望的船舱和漆黑的海峡隔开。萨汀睡着了吗?今天她可以一个人在床上舒展四肢了,直到最后一刻她们都没有换一张稍微大一点的床,为了攒满足够的、离开这里的钱。风雨愈加猛烈,渡轮摇晃起来,旅客中开始出现恐慌的骚乱。那位母亲用颤抖的嘴唇向上帝祈祷,吉尔达也学着她一样握紧双手,她原以为自己是无神论者,蔑视一切陈腐的法规——但是如今,她开始向萨汀祈祷。


他们在拂晓时分到达英国,在郊区汇合。这间简陋的乡村别墅里满是霉味和爬虫,几张写字台在客厅里拼在一起,上面堆满了无线电设备。戴高乐的声音从一台老旧的收音机里传来:“......法国失掉了一场战斗,但并没有失掉正义的战争......法国抵抗的火焰不能熄灭,也绝不会熄灭......”可是吉尔达只是累了,她像别人一样在角落里坐下,开始写第一封信。



*

第一封信。

“S:......我想让你知道一切安好,我们在英国的根据地条件相当不错,这里干燥温暖,每个人都有专用浴室。我们不能在信里透露真实姓名......你今天听广播了吗?将军胜券在握,请放心,我马上就会回来......请不要把表演场次增加到四场,我的存款足够我们未来的生活,你需要休息,尤其是在特殊时期......我真的很抱歉没有当面告别,责怪我吧,但不要不原谅你的爱人。G.B.,14/6/1940。”


第二封信。

“我最亲爱的:......他们搜查了我们的屋子!但是幸运的是什么也没有被拿走,当时我以为他们会抢你的剧本。这几天我自己排演了后面几幕戏,我记住了所有的台词,因为这条街上的商店都关闭了,白天我只能待在家里......我只又加了一场戏,工作还算轻松,只是我不喜欢观众席里穿纳粹军装的那些男人。前天有一名军官要求哈罗德重开象房的单独服务,我吓坏了!所幸哈罗德拒绝了,上帝保佑他!......我每一刻都在想你,我知道为了你我必须坚持下去,我为你祈祷。S,21/6/1940。”


......


第七封信。

“亲爱的S:我让我的朋友克里斯蒂安帮我写的这封信,因为我的右手受了一点伤,不要担心,很快又会痊愈......我们主要负责通讯,进行得非常顺利。上个月没有给你写信是因为我在做战地记者,我是这里唯一擅长摄影的人。信纸里附上几张照片......我在海峡的对岸,但我对你的爱不会有丝毫减损。很快一切就会结束,请记住我们过去的时光。再想想未来的日子,那时你会是我的女主角。G,5/9/1940.”


......


第十四封信。

“G:......时间过得太慢又太快了,已经是新的一年,我坐在窗边为你写信,却觉得无处可归。现在是黎明时分,微暗的阳光落在我的手上,希望依旧存在......最近我总是感到疲惫,但我依然时时刻刻想着你。哈罗德的医生给我开了药,我不是玛格丽特.戈蒂埃,我会活下去。S,7/1/1941。”


这是吉尔达最后一次收到萨汀的信,他们通知她说她们的公寓已经被拆除了。她往红磨坊写信,但是没人应答,英国出版的报纸上面只字未提红磨坊的近况。吉尔达告诉自己不要担心,重新读了一边萨汀寄来的信,她别无他法。


不久他们就改变了阵地,这让再次和萨汀通信变成了无稽之谈。工作和战事越来越繁重,吉尔达觉得她已经不认识自己了。每天早上她对着锈迹斑斑的镜子,看着自己劳累的面孔和塌陷的金发,她唯一能认出来的只有那双绿眼睛。她试图回忆在遇见萨汀前那段散漫的时光,但却像是在想象一名陌生人的生活。而在已经不复存在的旧公寓里的日子,却如图放映机一样明了。她可以清晰地看见萨汀皱着眉头读剧本的样子、趴在窗边看着街道的样子、走出浴室时擦净满是水珠的红发的样子......


“贝塞!把这封电报发出去!”有人用英语朝她喊道。



*

七年后。


今天是吉尔达的三十四岁生日,她决定让占卜师的预言成真。


二战已经结束三年,但创伤依旧躲在世界的每一个转角。吉尔达坐在出租车的后座,望着日落大道的棕榈从眼前掠过。好莱坞的阳光洒在她的手上,这和战争时期巴黎的烟云截然不同。一切都美好得不真实,像是一场电影,就连空气里都满是甜味。


她的手提箱里装着她给萨汀写的剧本,在重修之后她已经完成了结局——她一片光明的、美满的、俗套的、“她们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的结局。她让司机停车,她需要一杯马蒂尼来帮助她决定如何了结自己的生命。


这里挤满了酒吧和咖啡馆,她随便挑了一家走进。生意很好,金棕色皮肤的酒保熟练地玩起了花样。吉尔达只觉得不耐烦,现在一切都失去了意义。这里全是没有真正经历过战争的美国年轻人,他们交谈、大笑。酒保沿着吧台把她的马蒂尼推给她,然后重新对下一位顾客露出灿烂的笑容:“您要点什么?夫人。”


“一杯矿泉水,还要......”一个法国口音响起,吉尔达已经很久没有听到熟悉的口音了。她看着窗外,时髦的、电影明星般的年轻人路过,十年前她也像他们那样意气风发。“还要一杯牛奶,麻烦可以用香槟杯装吗?”“如您所愿,夫人。”


这当然不是真的。吉尔达告诉自己,这当然不可能。生活不是电影,不是康康舞会,也不是《专横的青春》。当你直面它的时候,所有侥幸的梦必然会破碎。这又怎么可能呢?


但当她转身看向她的时候,萨汀对她露出微笑,“终于。”她说。



*

三个月后吉尔达依然不敢想象这是真的。她在午夜惊醒,以为这又是她自己的幻想,但萨汀就在她身边。月光洒在她变长的红发和眼睛周围逐渐出现的细纹上,温暖沿着她的身体散发出来。床头柜上还放着没读完的剧本。吉尔达感觉眼泪顺着自己的脸庞落下,她重新躺在床上,满足地叹息。


一切都顺利得像一场梦。她们的剧本被制片公司看中,在今年秋天就可以开始拍摄。她们住在萨汀在洛斯费丽兹的房子里。自从巴黎公寓在一次空袭中被炸毁,哈罗德和她就逃到了洛杉矶。等他们到达,吉尔达已经改变了阵地。而现在,所有事情都已经安排得当,她握住萨汀的手,注意到她的手指上还戴着那枚木刻的订婚戒指。她慢慢低下头在上面留下一个吻,说:“吻手礼也许颇具欧洲风范。”


“但钻石是女孩最好的朋友。”萨汀说。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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