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沥青之梦

The Asphalt Dream 

18k

💿LonelyPlanetBoy_NewYorkDolls 


*

他们如暴风雨会令我们惊讶侧目,

要么年长孤独,要么青春早逝。

——奥登《小说家》


*

我最近又开始频繁地梦到莉迪亚。


我第一次走进她的地盘是几个月前,店里大声放着一张嘈杂的唱片。那次莉迪亚坐在收银台后面,把腿搁在一把虫蛀严重的扶手椅上,翻着一本电影杂志,手里的烟几乎快把纸页点燃了。她朝我抬起睫毛膏厚重的浮肿眼皮,“喂,别随便拆封。”她的破锣嗓透露着不耐烦,我不知道哪儿招惹着她了,只好蹲在唱片架后,以避免和她进一步交流。


“沥青”唱片店虽然装修风格凌乱,货物却是这一带最齐全的。地方不大,但每个货架都塞满了唱片,按照首字母排序。有时它稍显过时,青睐于旧日卖不出去的专辑,成捆堆在不常打理的角落。保罗·麦卡特尼唱道:“你的母亲应该知道。”但这些风格尖锐的音乐一定会让我的母亲皱起眉头。


莉迪亚对一些毫无名气的车库乐队似乎带着偏心般的喜爱,尤其是其中的一支西海岸的女子乐队,很巧的是,她们也叫“沥青”。我把受潮地板上的《等待日出》和《莫里森旅馆》搬走,得以取出她们包装粗糙的唱片。同名专辑的封面很普通,大写字母有些褪色但依旧嚣张地向边缘延伸,让你可以轻易看出她们的风格——单纯的朋克夹杂不那么单纯的硬摇滚。翻到反面,是成员的黑白照片,四个年轻女孩,锐化到只能勉强看清五官。


大概是我挪动唱片的动作太明显,莉迪亚把杂志丢进抽屉,拖着脚步走到我旁边。她大声咳嗽,然后把手伸进衣服口袋摸索了一番,从皱巴巴的烟盒里取出一支烟。“借个火。”我告诉她我不抽烟,她惊讶地挑了挑眉。


我有些紧张,读着封底的曲名,等她开口。烟味儿在店里弥漫开,刺鼻廉价的味道让人头晕恶心。她的目光越过我的肩膀,用一根被烟熏黑的手指戳了戳沥青乐队的唱片,“这是我。”她说。


她指着那张合照,她站在最前面,漂白的明亮金发,穿着缀满金属挂件的厚重皮衣。“1977年,我是主唱,也弹节奏。”她说得很随意,但声音轻得却像是在讲述什么秘密。我盯着那张照片,这是四十年前,她年轻的面孔肆意冲镜头做着鬼脸。她背着一把轻巧的吉布森的旋律制造者,黑色面板和黑色夹克融为一体。说实话,这在我意料之中。莉迪亚的手指布满老茧,声带受损,更何况她还总是一副上世纪的过时打扮呢?只是与现在相比,我习惯性地惊讶于她年少时几近狂放的活力。


“好了,别看了,小鬼。”她突然从我手中抽走了专辑,换了一副和刚才截然不同的沙哑语调,“你到底买什么?”她皱起眉头,嘴角也显现出深深的纹路。但我注意到,在黑色的眼影下她的眼睛蓝得几乎苍白。


“呃,就要这张。”我从牛仔裤里费力地掏出硬币,她的深色的眉毛重新舒展。“好吧,如你所愿。”莉迪亚耸耸肩,转身向柜台走去。她的脚步有些不稳,像是水手走在甲板上。我看着她用旧报纸把唱片包起来,她工作时很安静,只有纸张折叠的声音。我稍有些局促,便告诉她我叫夏恩。听到这个名字皱了皱眉头,脸色变得古怪起来,但是没有抬头,“佩吉,莉迪亚·佩吉。”然后是咳嗽声,夹杂着一两句嘟囔着的粗话。


我踌躇了一下,然后递给她从告示栏上撕下的求职广告,皱巴巴的格线纸已经被我的手汗浸湿。不出我所料,莉迪亚显示肆无忌惮地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然后又毫不掩饰地用犹疑的目光盯着我,如同一只亚利桑那鹰隼。“你多大了?我不想招十年级学生。”她把烟在椴木柜台上摁灭,烟蒂留下一道痕迹。


“十七岁。”我在想要不要加上敬称,我看着她搁在柜台上的手,她用手指在木板上敲击着,像是在打节拍。


“明天先来上班。”她说,又开始大声咳嗽。我看着她一摇一晃地回到柜台后面,重新拿起电影杂志,沾湿指尖翻开。又坐起身来换了一张唱片,一张很旧很旧、充满划痕的唱片,我瞟了一眼封面,是简尼斯·乔普林与控股公司的《廉价颤栗》。


我没有把包好的唱片拆开,而是直接把她(不知道为什么,我想称之为“她”)丢在床上。我不想看到封底上的莉迪亚。她曝光过度的脸显得太刺眼了。像往常一样,我拉下窗帘,然后从我爸的衬衫口袋里偷来一支马其顿牌香烟。


落日已经洒在了圣费尔南多谷的街道上,我望着烟尘在余晖里缓缓上升,一边注意提防我的父母在门廊上的脚步。他们是安分守己的文员,美式恐怖片里的中产阶级,已经培养出我乏味可陈的哥哥,为他们难以管教的女儿发愁。


    我必须承认,她们的音乐相当平庸。这些歌曲在整个七十年代随处可见,就连无力支付配乐版权的B级片导演都不会看上一眼。除去简单的和弦走向与单一的器乐,莉迪亚也并不是一名出色的作词者。要我说,你要么是卢·里德型的,要么是约翰·凯尔型,如果两种都不是,那么还是打道回府吧。


    我无法找到太多关于沥青乐队的资料。她们的维基百科只有一句话:“沥青是一支1975年成立于圣费尔南多谷的摇滚乐队。”没有成员名字,没有解散日期,就好像她们从未离去似的。 一条链接跳出来,我没想到能看见她们的现场视频。打开这一看就是用私人手持式摄像机记录下的、嘈杂而模糊不清的音乐现场,我一眼就认出了莉迪亚。


     她像是通电了或是触电了一样,从头发到皮肤都在发出白色的光、白色的热。她用伤害声带的方式歌唱,似乎下一秒就会把吉他扔进俱乐部的观众群中。她像所有尚未被生活打磨过的人类,以自己原始的方式让音符流淌而出。但同时她又是独一无二的,你不能说她是罗伯特·普兰特式的主唱,但她也与简尼斯·乔普林毫不相干。她的声音在某种意义上是去性别的,但从另一方面看又如此女性化,一种从未被外界影响过的、纯粹的声音。


夜幕完全降临山谷,我在黑暗中盯着屏幕。视频右下角显示着个位数的播放次数,我进入上传者的页面,用户名“卡洛玛丽唱片公司”。不用说,又是一家早就倒闭的独立唱片公司,老板也许有些闲钱,但更多的情况是头脑一热,妄想着自己可以跳出国家机器。结果呢?一事无成。


按理说,这只是一张专辑,一个旧日音乐现场,米克·贾格尔早就唱过:“如同婴儿出生一样随处可见。”但是,当某些不应该出现的幻想左右你的头脑时,怪事便发生了。当我在第二天凌晨第一次惊醒时,我知道我即将变得无可救药。


*

《夏恩·斯图尔特的梦境日记1号》:


1975年8月5日


莉迪亚嚼着口香糖,发出黏糊糊的声音。我咽了口口水,接过她递来的啤酒,避免碰到她缀满戒指的左手,她骨节粗大的褐色的手。她伸了个懒腰,山谷的阳光透过宝石酒吧的窗户洒在她结实的牙齿和新漂白的金发上。然后她笑起来,有些不好意思,但仍然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你想吻我吗?乐队还有五分钟上台。”


“我们才认识三分钟,莉迪亚。”我喝了一口一次性塑料杯里的啤酒,现在人们已经不太用这种杯子装啤酒了。


她耸耸肩,依然是无所谓的样子,冲酒保打了个响指,为我又买了一杯。“你知道吗?我总有一天会出名,我的脸会印在《滚石》杂志的封面上。等到那个时候,我也许会给你寄一张签名唱片。如果我还记得你,夏恩。”她大费周章地穿上那件大得不合身的机车夹克,然后使劲握了握我的手,我这才注意到她的耳朵有点红。“来看我的演出好吗?”她继续嚼着口香糖,只是没了那种古怪的声音。“你会来看吗?”


“也许吧。”我抽回我的手,她那一连串低沉的加州口音让我耳朵发痒,我看着她皱起来的蓝眼睛,上面用粗糙的手法画了眼线“也许吧,但我不一定能在台上认出你。”她的耳朵更红了,但这次她笑出声来。她的嘴在窄脸上显得过大。


“哦,你真的是······”


莉迪亚没有骗我,她确实是某个乐队的主唱。那种转瞬即逝但坚定自己不比火星蜘蛛差的乐队,全是女孩,没有一个成员超过十八岁。俱乐部里人很多,把我挤到了第一排,震耳欲聋的噪音扑面而来,很显然走音的贝斯手模仿苏西·夸特尔,鼓手模仿的是罗杰·泰勒,主音吉他手模仿杰夫·贝克。


而我们的莉迪亚看起来如同埃尔维斯·科斯特罗和琼·杰特的结合体,但是这是1975年,他们两个都还是无名之辈。演完最后一曲时,莉迪亚冲话筒大喊乐队的名字:沥青。如果放在现在,我肯定会联想到山羊皮的《沥青世界》,但是这是1975年,布莱特·安德森和伯纳德·巴特勒还在大西洋彼岸的阴郁天空下上小学。这是1975年,莉迪亚·佩吉17岁。


当天我再一次见到她时,已经是夜里,我目睹她在喷气飞机俱乐部的门口砸烂了一个男人的鼻子。我混那群在看热闹的青少年酒鬼里,看着俱乐部招牌的霓虹灯在她的脸上晃悠,她紧绷绷的T恤衫上全是血迹——她的血,和挑衅者的血。她的脖子上有一道勒痕,苍白的蓝眼睛里闪烁的不只是疯狂,她看起来真的很兴奋。莉迪亚做出拳击手的姿势,“起来啊,你个懦夫。”那个橘红色头发的男人匍匐着,用一串下流不堪的话诅咒着,他的血滴在柏油马路上。几个醉醺醺的男孩开始踩他的手,几个不那么醉的女孩拍着莉迪亚的肩膀。


然后她看见了我。“喂!”她朝我挥手,“是你吗?你来看我的演出了吗?”她从男人的头顶上跳过,像一架喷气飞机一样降落在我面前。她身上有血和酒精的味道,也有汗和发胶的味道,像一张放了很久的照片。我说我看了,然后说她听起来真的很像埃尔维斯·科斯特罗。“那是谁?你的表兄吗?”她不停地嚼着口香糖,用手背抹去额头上的汗水。


我告诉她我从威斯康星来,她把我上下打量一番,然后问我有没有去过好莱坞,她在那儿认识几支乐队。没等我回答,她立即表示要带我去看看山上的好莱坞标志。“来吧,你可能不会再遇见我了。”她取出车钥匙,在我眼前晃了晃,金属片发出的声音很悦耳。


她的车灰扑扑的,1955年的雷鸟在夜色与霓虹灯下甚至看不出原本是什么颜色。我拉开车门,门把手上有黏糊糊的可乐污渍。车里很闷,莉迪亚摇下车窗,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出现在我这一侧的窗边,“嘿,你去哪儿?我找不到你。”是一个长得很像灰熊的男人,“昨天你说好了要去我家过夜。”


“闭嘴,雷蒙德。”她发动汽车,她的技术很烂。她的男朋友在路边大吼大叫,我还听见了玻璃破碎的声音。“别管他,他马上就会去父母家的地下室里把整整一格令的东莨菪碱注射进血管,然后躺在水泥地上抽搐。”


车载收音机里在播放纽约娃娃乐队的《孤独星球男孩》,这是他们最安静的一首歌,桑德斯唱着:“这是孤独星球上的愉悦/当我是孤独星球上的男孩时/我尝试着/我哭泣着。”莉迪亚的呼吸变得平缓,她开得飞快,我在心里祈祷她不要被交警拦下。“我在一千公里以外/我从不想停下。”莉迪亚哼着旋律,她用手指在皮套剥落的方向盘上打着节拍。


晚风迎面吹来,我们朝西好莱坞驶去,莉迪亚闯了七个红灯,横跨三个拖车公园的草坪。她轻车熟路地挑选着最偏僻的捷径和最难以发现的电台,她知道如何迅速用调频旋钮寻找简尼斯·乔普林。她激动地为我介绍《夏日》,一首有着巴洛克式吉他的布鲁斯音乐,乔普林的嗓音几乎让人感到不安。


雷鸟在比奇伍德大道上蹦跳着,仿佛变成了一只真正的雷鸟,我幸庆没有吃晚餐。莉迪亚把车停在霍利里奇路的起点,我们来到霍华德·休斯的土地上了。莉迪亚让我帮她从后备箱找一件(用她的原话)“能穿的,看起来没那么蠢”的衣服。我照办,但她的后备箱实在凌乱不堪。里面塞着断裂的冲浪板、几双球鞋和皮靴、一些相机胶卷,还有两个琴盒。我在金属医药箱里找到了一件干净T恤,回到驾驶室时,莉迪亚已经脱掉了那件沾满血污的衣服。


她的胸口随呼吸起伏,肌肉结实,光滑的金棕色皮肤下血管鲜明,看起来可以轻松地击倒一名卡车司机。不太对称的肩膀是常年背着电吉他的后果,右肩有一个精致的药瓶刺青,上臂上的则较为粗糙,但更有趣:“永远的丽塔弗莱迪乔治帕特里克帕特里夏雷蒙德”她指着最后一个名字,“明天我要把这个也划掉,”她看着我的眼睛,“你想让我把它改成夏恩吗?”她有一副满不在乎的无辜面孔和家犬一般的眼睛,湿润而锐利,狡猾而天真。我把T恤扔在她脸上。


我们爬上山坡了吗?我们是否在每一个字母下拍照?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莉迪亚·佩吉和我一起分享一支从她的酒鬼父亲那儿偷来的马其顿牌香烟,我们望着脚下灯火通明的夜晚的好莱坞,她告诉我她曾经在银湖边的一家录音棚遇见过伊基·波普,我想说我在纽约遇见过黛比·哈莉,但是莉迪亚当然不认得她,因为现在是1975年。


她在我耳边唱乔普林的《夏日》,“我大概会成为简尼斯,”她顿了顿,“但是我至少要活到30岁。”


*

我用纸笔写了这份记录,而不是像往常一样把它发到博客上,不只是我担心可能会被真正的莉迪亚·佩吉看到,还因为1975年没有博客。我宁愿让那个虚假的莉迪亚看见,。


这天是周末,沥青唱片店里总算来了些客人,但是莉迪亚依旧一副不耐烦的暴躁样子。她依然像昨天一样读着电影杂志,我瞟了一眼,这本杂志早就过期了,封面有一大块咖啡渍。她一边大声咳嗽一边让我整理货架,她身上有宿醉的酸味,我哆嗦了一下。

 

昨天的客人把唱片弄得东倒西歪,多诺万和杰弗逊飞机被放在一起,真是让人无法忍受。我抬头发现莉迪亚正盯着我,便朝她笑了笑。她厚重的眼皮下闪过一丝惊讶,似乎试图冲我抽动一下嘴角,但硅胶填充物让她的脸很僵硬。她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常年久居室内的苍白与浮肿,像是扑了粉的蜡像,她的眼睛深深陷入松弛的眼眶,甚至比昨天更像一只鹰。


她只比我的父母稍微年长几岁,但看起来却比他们沧桑的多,这归功于酒精和年轻时所有放纵的夜晚。莉迪亚个子很高,以前结实健康的肌肉早已变得柔软松散,腹部也不再平坦,但她对此似乎毫不在意,依旧热衷于自毁的生活方式。她喜欢画深色眼影以遮盖眼睛周围的皱纹,却不能抵挡时间和粗糙整容手术填充的痕迹。


她从不打理乱糟糟的褪色金发和永远宿醉的脸,她也从不打理她的货架,她甚至从不打理她的生活,她浸泡在圣费尔南多谷的阳光与古柯碱里的生活。


我移走视线,不想让莉迪亚觉得我是什么狂热粉丝。想到这里,我牛仔裤口袋里的手记好像在戳着我的大腿,强迫我记起某个有家养犬一般的眼睛的年轻女孩。我想起她问我“你想吻我吗?”我回答“我们才认识三分钟”,听起来像是某个发生在曼哈顿的电影里才会有的台词。


当然,整理货架对我来说轻而易举,我能够迅速按照音乐风格进行排列,写标签则更为容易,莉迪亚本人说不定都不能做得更好。毕竟她终年把腿搁在那张破破烂烂的脚蹬上,读着一本又一本加油站的电影杂志。就像现在,她结束了手头那本,撕下底页的香水小样,凑到自己患有鼻炎、皮肤紧绷的鼻子旁边,然后她又打了个喷嚏。


我不知道莉迪亚爱看什么版面,她会按照上面提供的片单看电影吗?她常去电影院吗?你要知道,这可是南加州,就连我的母亲都做过她的好莱坞梦。她的面孔线条柔和,肌肉纤细而精巧,能够做出学院派的细微表情。而莉迪亚截然相反,昨晚我们在雷鸟上时,我望着她的侧脸:她的轮廓像木雕,有时面容太过坚硬,而有时她肆意咧开的比例过大的嘴让她看起来头脑空空。


她拖着脚向我走来,我不禁感到背脊发冷,也许她真的有一双鹰眼。她检查我整理好的货架,随意把我写好的标签弄乱。她又从鼻子深处发出闷声,不置可否,我闻到了她脖子上香水小样的味道,和干了的汗味混合在一起。


我告诉她我听了沥青乐队的专辑,但没有说我找到音乐现场视频的事,我不想听起来像个跟踪狂。我可以明显地看见她的眉头颤抖了一下,眼睛皱了起来,我们的脸离得很近,我可以看见她眼眶周围的细纹和眼球上蛛网般的血丝。”很烂的音乐。”她口齿不清地说,“对纽约娃娃的粗糙模仿。”


她的话让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决定不对这张唱片加以评判,只说她的唱法让我想到了简尼斯·乔普林,尤其是单飞之后的乔普林。无论如何,这至少可以算作一种恭维。


这次莉迪亚直视了我的眼睛,“你知道吗?这是一种很伤害声带的发声方式,喉咙最多只能被折磨五年。如果你听过《夏日》,你会明白,她这样唱是因为她知道她的职业生涯不会持续太久。换句话说就是:她知道她终将挥霍青春,年少弃世。”‘


莉迪亚把《廉价颤栗》从货架上扯出一角,又推回去,“但我不这样。我比简尼斯整整多活了30年。”


*

《夏恩·斯图尔特的梦境日记2号》


1980年8月6日


莉迪亚并没有骗我,五年之后,她的脸确实印在了杂志封面上。尽管不是《滚石》也不是《NME》,但这确实是一张不错的照片。四个女孩摆出一副硬派的样子,瞪着镜头,莉迪亚站在最前面,漂白的金发十分扎眼,背着她黑色的旋律制造者。我把杂志还给她,我的手指上全是油墨味。


“你听听这个。”她翻了个白眼,清清嗓子,“沥青是一支极有潜力的乐队。全女子的阵容让我们不难联想到逃亡乐队,在后者解散之后,她们会成为洛杉矶摇滚的新星吗?在我们的采访中,主唱兼乐队的核心人物莉迪亚·佩吉告诉我们,她们的音乐风格更接近于纽约派的原型朋克,但她同时也仰慕吉姆·莫里森和简尼斯·乔普林。锁链乐队近期刚刚结束她们在英伦三岛大获成功的巡演,你可以绝对相信英国佬的选择,毕竟性手枪就是从那儿出来的。”她把杂志扔到床上,“怎么样?”


“很油嘴滑舌的一篇报道。”我实话实说,“我的意思是,把你们和性手枪相提并论,席德·维席斯都死了快一年了。但这张照片照得很棒,你比五年前看起来好多了。”她几乎高了整整两英寸,下颔骨变宽了,她的妆容变得大胆而强烈,我怀疑她雇了卢·里德的化妆师。


莉迪亚拨弄着收音机的天线,没理会我对报道的评价,她的房间里信号很差。“我在英国认识一个骨肉皮……”她用一支钢笔去捅接线处,电台主持人断断续续的声音正在介绍金发女郎乐队的新专辑,莉迪亚抱怨了一声,换到了本地电台。


“每年有五千支乐队幻想着他们可以成名,有三万个骨肉皮觉得自己是尼可。”莉迪亚当然没有理会我,我知道她这样说只是为了让我嫉妒。她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摇滚乐手,而她也知道这一点。


“那个女孩,”莉迪亚放弃了她的收音机,“她说我闻起来像米克·龙森,我决定把这当成一种恭维。”她用低沉的加州口音一字一句地说着,意图更加明显了。“她在曼彻斯特邀请我和她共用一支燃烧匙。”


共用一支燃烧匙。听起来像是共用一颗肾,我是说,她们甚至都没有共用一根针管。莉迪亚脸上挂着一副无辜的表情,我希望她没嗑古柯碱。我想象着她说的这个女孩,也许也会有一个洛丽·玛多克斯这样的名字,只不过莉迪亚·佩吉不是吉米·佩吉。五年之后莉迪亚变得不只是外表,她也更加自如,更加狡黠了。她的酒店房间有懒散而危险的气氛,我希望我不会像南希·斯庞根一样死在某个摇滚明星该死的浴缸里。


她躺回凌乱的床上,躺在我的外套上。我看见她翕动的眼皮,我知道她想让我躺在她的身边,这才是她不停谈论骨肉皮的原因,我猜那个女孩说讨厌的考克尼口音。莉迪亚把枕头盖在脸上,问我大学生活怎么样。我告诉她事实上相当糟糕,我有个醉醺醺的室友,她是学校女子橄榄球队的队长。


她嗤笑了一声,然后叹了口气。“明天乐队要去CBGB俱乐部,去见几个制作人。”她顿了一下,“你知道它在纽约的对吧。”她等我回答,但我什么也没说。“我在想,呃,我可以为你买一张机票。”她磕磕巴巴地把这句话说完。讽刺的是,我们才认识三秒钟的时候她问我能不能吻她,而现在她甚至犹豫着邀请我与她同乘一架飞机。


我看着她偷偷睁开一条缝隙的蓝眼睛,只是现在她的耳朵不会变红了,她的皮肤苍白了不少,刺青变得更多了,但至少她没把我的名字从她的上臂上划掉,不是吗?


1980年8月7日


莉迪亚大概真的是一个有点名气的摇滚明星。


沥青乐队在LAX被人一个长得很像尼克松的男人认出来了,“我女朋友很喜欢你们。”那个滑稽的家伙嚼着口香糖,我猜他的女孩不超过17岁,他伸出一根很丑的手指指着莉迪亚,“尤其是你,她简直爱你爱得发狂!她把沥青乐队的海报贴在墙上······”他絮絮叨叨地讲着,莉迪亚不耐烦地推开他,“要么把你女朋友送来,要么滚开。”


“莉迪亚,你真的没变。”检票的时候我告诉她,她一定想到了五年前她甩开雷蒙德的那个晚上。她耸耸肩,把一些药片藏在头发里,然后带上了雷朋墨镜。她虽然粗暴地拒绝了那个尼克松,但是我敢打赌她其实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她就是这样的人,不是天生的音乐家,但是绝对是天生的摇滚明星。


我原本以为我们的旅途中会出现俗套的在飞机厕所里解决海关违禁品的情节,但这其实是一场可以算得上无趣的平淡飞行经历。贾斯廷和凯瑟琳(贝斯手和主音吉他手)在打扑克,金一直在睡觉,尽管她看起来总是缺乏睡眠。莉迪亚无视机组人员的警告,肆无忌惮地躺在我的大腿上,翻了一路杂志。当她看完一本之后,会让她的经纪人杰拉德从其他座位上取来新的。谁要是抱怨,她就大声说:“我是莉迪亚·佩吉,我当然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你可真是个混蛋,你让我想到了我从杂志上读到的一篇小说,《比蝗虫还不雅观》。里面说男人是宇宙的下水道,但我看你也差不多了。”


“谁说当一只蝗虫是男人的专属呢?不过要我说,我比约翰·博纳姆好太多了,我至少没把人扔进装满章鱼的浴缸。”莉迪亚笑了起来,“夏恩,我真喜欢你为了你被灌输的原则而生气的样子,这总让我感到你有无限的可能。”她把杂志摊开在脸上,我注意到那是一本电影杂志,封面是《大西洋城》的海报,宣传词是“在那里梦想家就是赢家”,莉迪亚当然认同这句话。


她伸手去扯我的衣领,“喂,但是别生气,好吗?你在听吗?”她移开杂志,脸上有粉刺和睡痕,“杰拉德已经定好住处了,我们住在切尔西酒店。你可以想象一下,我们能碰上多少有趣的人!”


她说得没错,我们遇到的人其实有趣得过了头。


我因没有订到206房间而有些失望,我真的想看看迪伦·托马斯喝威士忌的地方,但是莉迪亚自然毫不在乎。自从下了飞机她就心情高涨,我能简直能透过她的墨镜看见那双皱起来的蓝眼睛里闪着的光。她饶有兴致地往香烟自动贩售机里扔硬币,问我要“马其顿”牌还是“骆驼”牌,我告诉她我不抽烟了,她翻了个白眼,“别扫我兴,夏恩·斯图尔特。”她还是买了一盒烟,为我点上一支。


她的动作太急切了,我咳嗽,我感觉劣质烟草熏着我的眼睛,泪水喷涌而出。这几乎就是莉迪亚给我的感觉的缩影,永远迫切而浓烈,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刺痛你。她从不拖拖拉拉,只会给予你精神上的猛击。听起来仿佛我是个无可救药的瘾君子,但同时她也永远热情而滥情,我不认为她和“温柔”一词有任何关系,她的确可以是一名最完美的情人。如果她是一名男子,我相信她会做得比吉姆·莫里森更好。


“哦,抱歉,”她把墨镜架在额头上,弯腰为我擦去眼泪,她的蓝眼睛又皱了起来,“抱歉,宝贝。我不是故意的。”她几乎是捧着我的脸,我能感到她的左手非常粗糙,骨节很坚硬。


我拂开她的手,“‘宝贝’?你听起来可真像个摇滚明星。”她站直了,伸手搂着我的肩膀,“我的确是个摇滚明星,将来会进名人堂的那种。”她的胸口变瘦了,一定是缺乏锻炼导致的,重重地磕着我的肩膀。


杰拉德是个合格的经纪人,他订的房间面朝第七大道,有着漂亮柔软的地毯。莉迪亚给年轻的服务员一片止痛药作为小费,在他面前关上了门。“我特意让杰拉德订了总统套房,你大概能看出来。”她把我们的箱子扔在床上,半开玩笑地说,“我可不能让别人看见你,你知道吗?在我身边有被枪击的风险。但是放轻松,夏恩,这是一次难得的假期,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挥霍青春,年少弃世。别老是板着张脸。”


“我还以为吉米·亨德里克斯是个反面教材。”我说。


1980年7月16日


我对锁链乐队的音乐并不感兴趣,但是CBGB很好,这么说听起来就像个骨肉皮。


莉迪亚认识老板克里斯托,她和锁链乐队整夜整夜地在那个昏暗的朋克俱乐部里演出。自从来了纽约,她的吉他变得更加粗糙,效果器颇有奇想乐队的塑料味。莉迪亚完美地融合进了这座城市,她拥有了纽约地下的一切特质:颓废、醉酒、干巴巴的嗓音。但同时她也笑得更多,她的嘴角有了纹路,眼睛经常皱起。


有时我们会去康尼岛,看着过山车呼啸而过。不幸的是我们两人都患有恐高症,只能坐在长椅上仰头望着那些尖叫着的年轻人。等我们看得脖子都酸了,就去嘉年华买冰激凌,炎热的夏天融化得很快,我们手上全都是黏糊糊的奶油。


莉迪亚很容易感到无聊,这时她会去抢街头艺人的生意,在康尼岛码头弹木吉他唱歌。她用布莱恩·威尔逊的方式唱很多卢·里德,她看着我唱《康尼岛宝贝》:“但是记住这座城市是个有趣的地方/像是一个马戏团或一条下水道。”这绝对不是一首甜蜜的歌,尽管这是卢极少的浪漫化的歌,唱给他的蕾切尔或汤米·汉弗莱斯,一个即将早早死去的雌雄同体的美丽的怪物。


莉迪亚把这首歌唱得很欢快,她总是这样欢快。她会在整个午后泡在游泳池里,即使她的泳技真的很烂,因为她肢体不协调。我躺在躺椅上,看着自己晒得不太均匀的深色皮肤,开始感到难过。直到莉迪亚把我拖下泳池。


有时我会想,如果莉迪亚哪天真的进了摇滚名人堂,我可能会出版一本回忆录,书名大概会是:《沥青之梦:与莉迪亚·佩吉的疯狂周末》或者《重返沥青世界:莉迪亚·佩吉的切尔西之夜》,下面是一行出版商加的小字:你不知道的女性摇滚明星的骨肉皮之谜,时年65岁的夏恩·斯图尔特为您揭晓她与沥青乐队同行的三个星期!


但更多时候,我希望我们可以永远这样,这种生活让我不忍心记录下来,似乎变成白纸黑字之后它就是虚幻的一样。我会握住莉迪亚熟睡中的布满茧的手,心想这怎么可能是不真实的呢?她的手掌窄长但掌心很厚,用很俗的话来说就是像男人的手。手指上有划痕和旧疤,她小时候一定是个顽皮的孩子。我其实不能很好地勾勒出她更年幼时的样子,因为她现在就是个不成熟的孩子。


想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我看着她的脸,孩子般的脸,不成熟的脸。我一直认为莉迪亚有一种恶意的天真,这种特质表现为横冲直撞的离经叛道。而在她熟睡时,恶意和叛逆消散了,只剩下天真。莉迪亚如果知道我这么想,一定会嗤之以鼻,“诗人才这么说”。但我乐于感受她完全放松下来的肌肉和皮肤,没有发胶的干净的漂白金发,没有妆容的有几粒粉刺的脸,这时她让我想起了普赛克,只不过她是一个不那么完美的普赛克。


“我们会嘲笑在下午一点之前起床的人。”这是莉迪亚醒来之后说的第一句话,“列侬说什么来着?要做爱,不要战争。”她揉揉眼睛,“很高兴你似乎也是这么想的。”


1980年7月20日


没有哪一天比这一天更需要被记录,因为这是我们遇见德·埃布尔夫妇——或是说,莉迪亚遇见阿娜伊斯的那一天。


我完全可以理解莉迪亚为什么在后来的三年里抛下乐队,和他们去欧洲拍铅黄电影,如果你见到德·埃布尔夫人,你也会这样想的。我想不站在感情上的敌对视角看待她,首先她让我相当敬佩的一点就是她给自己取了一个这样异域风情的名字:阿娜伊斯·德·埃布尔。接着她便围绕这个名字为自己编造了一整段生平往事,一个相当具有怀旧色彩的身份,落魄演员兼诗人。不,这其实不太明智,毕竟在这个时代每个人都是诗人。


阿娜伊斯的言行举止像是一幅杂志拼贴画,她甚至为自己找了一个具有一点巧妙恋物癖气质的丈夫,但又毫不在意地大肆宣扬自己的泛性恋身份。当她在餐厅“无意中”透露这一点时,我能清晰地感到莉迪亚的身体僵了一下。写到这里,我意识到我也许确实是以敌对视角看待她,我的文字读起来也更像是一部骨肉皮回忆录,尽管我不是。


莉迪亚用餐刀戳着酱汁里的豌豆,阿娜伊斯皱了一下眉头,继续说着她的好莱坞轶事。她说阿隆·布勒索姆是她的旧日情人,“他真的很英俊,不是吗,波卓?尽管他早就年华已逝。”阿娜伊斯说话时喜欢打手势,她用食指和中指画出一个优雅的弧度来表明赞叹,“相当才华横溢。”


德·埃布尔先生点了点头:“那一年在威尼斯,”他的胡子上有干酪碎屑,“我把我的剧本送给他。几乎是二十年前。”他有严重的南欧口音,皮肤黝黑,穿着怪里怪气的西装。“他看起来很像鲁本斯笔下的人物,但是有些傲慢。他很学院派,看不起我的作品。他也一定不会喜欢我正在构思的这部小成本电影,明年秋天在柏林开机。一部有强烈同性色彩的电影,讲的是一个年轻的杀手和一名不那么年轻的诗人的故事。”


我不认为莉迪亚对光影艺术感兴趣,但她停止摆弄她的豌豆了。她扬起右边的眉毛朝我做了个鬼脸,我希望她不要觉得自己是什么年轻的杀手吧。看我面无表情,她用膝盖碰碰我的腿。


“顺带一提,我扮演诗人。”阿娜伊斯用餐巾擦擦嘴唇,她吃得可真少,我知道她为什么看起来那么瘦削了。“亲爱的,你这里有······”她皱起眉头指了指波卓的上唇,不耐烦地迅速挥了一下手,像是在赶走什么飞虫。我看见德·埃布尔先生的脸在厚厚的痤疮下变红了。


“请原谅,姑娘们。波卓时而是个讨厌的老头,时而又像个孩子。但我爱他的电影,它们有时很粗糙,有时却很悲伤。我祈祷这部电影是‘悲伤’那类的。”波卓一定崇拜她,既然如此任由她羞辱自己。他怎么会不崇拜她呢?阿娜伊斯有着亨利·米勒情人的名字,却有那位作家的灵魂,她有一种低俗的敏感气质和对一切嗤之以鼻的态度。顺便说一句,她长得确实像个电影明星。


我原本不该花费太多笔墨在阿娜伊斯·德·埃布尔身上,但是如果这是一部将要出版的回忆录,读者会乐意于读到更多的情感背叛。不过我想说的是,在莉迪亚的字典里,根本就没有“背叛”一词。


当天晚上她没有去CBGB表演,就这么凭空消失了,贾斯廷不得不担任主唱,她向我抱怨:“她甚至不留一张字条,我知道她是个无耻的混蛋,但我没想到她这样对待音乐。”我说我希望明天早上至少能发现她用药过度的尸体,看着贾斯廷上台弹着节奏吉他,我知道莉迪亚在做什么。


她当然在切尔西酒店里,她后来告诉我,阿娜伊斯的房间有更柔软的地毯和摩纳哥皮的沙发。她在后来的一周内从未见到波卓进过那间豪华总统套房,“带立体声音响的那种”,莉迪亚说,“阿娜伊斯很像一具骨架,不管是外表还是灵魂。她热衷于讽刺,也愿意承受我的。”


“你不觉得她对你来说年龄太大了点吗?”我看着凌晨苍白的阳光洒在她苍白的金发上,她仿佛是从《大开眼戒》里的派对上回来一般(当然,这部电影在这一年还未上映),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也的确如此,我几乎能感受到糜乱的气息从她的发梢散开,弥漫在我们整个八月的小小营帐里。


“我喜欢年长的女人,你难道不这样吗,”莉迪亚耸耸肩,“我也喜欢欧洲口音和手推式卷发,而且旧式妆容在皱纹上显得很性感。”她穿过房间,打开百叶窗,我注意到她没穿鞋。我告诉她贾斯廷不得不代替她当主唱,她翻了个白眼,“让她见鬼去吧,不,让沥青乐队见鬼去吧!三十年后她们大概早就滚回洛杉矶去卖二手私录唱片了,谁还认得出她们几个?但是,亲爱的,我要创造历史了。”她点燃一支烟,不是骆驼牌或马其顿牌,而是一种细长的女式香烟,有淡淡的果香味,是谁给她的显而易见。


我跳下床,去衣柜里拿我的T恤,“你闻起来真不错,夏恩。你知道吗?你总是闻起来很棒。”我没理她,直到她告诉我她要扮演那个杀手。我毫不吃惊,她感到无聊了,莉迪亚。佩吉永远不应该感到无聊。“我是莉迪亚·佩吉,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永远这样说,踢翻路边的垃圾桶,往自然历史博物馆的围墙上涂鸦,在CBGB里和乐迷打架。而现在,她决定不做简尼斯·乔普林了,她决定扮演弗兰克·辛纳屈。


于是莉迪亚和我上了不同的飞机,她去往柏林,我飞回洛杉矶。上次分别,她说她会做得比简尼斯更好,而这一次我记得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猜猜明年的金棕榈是谁的?”


她站在登机梯上挥手、飞吻,然后朝我竖着中指。


*

   圣费尔南多谷和纽约城有几乎同样干燥的八月和同样冒着白烟的公路,空气中满是沥青融化的味道让我想起了三十年前被莉迪亚扔下的乐队。我蜷缩在停车场棚屋的阴影下,望着冰激凌融化后顺着手指流下的痕迹。我没办法干净利落地享用任何冷饮,急功近利便是我的弱点,也让我开始真正地感到困惑,尤其是看见大街对面的莉迪亚拖着脚步走出沥青唱片店。


   这是一个让人乏味的周末,就连她也会给自己放假。莉迪亚锁上开裂的玻璃门,晃晃悠悠地朝我这里走来。她漂白的金发亮得刺眼,把她的面孔衬得更加粗糙斑驳,尽管一副款式过时的雷朋墨镜遮住了半张脸。我感到我的后背湿透了,止汗剂也无法发挥作用,我开始担心是否因为我在室外待得太久而中暑。但是,幸运的是,莉迪亚终于出来了。


   她的手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走进停车场,像是走进了我的白日梦基地。“夏恩?是你吗?”她皱着眉头瞥了我一眼,然后眯着眼睛费力地看手表,我好奇她住在哪里,这是满足我窥视欲的第一次跟踪狂行动。可我只是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似乎在她出门的这一刻和她同时取车只是一件巧合。

  

   “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我仍然不知道应该如何称呼她,尽管十二小时前我们还在三千英里之外的康尼岛上漫步。她耸耸肩,点燃一支烟,是廉价的马其顿牌。熟悉刺鼻的味道在小小的阴影里弥漫开来,我只觉得心中长舒了一口气。“我准备去宝石酒吧,想一起吗?我是说,今天是周末。”直觉告诉我应该这么说,毕竟这是四十年前她问我是否想吻她的地方。我在约面前莉迪亚·佩吉吗?这个想法让我不寒而栗,但我们可以试一试坐在吧台旁的两把旧旋转椅上。


     她不置可否地(我不想多次使用这个词,但莉迪亚总是不愿给出明确的态度)扬了扬眉,“这是一家很老的酒吧,我年轻时就存在了。我习惯在表演前喝上一杯,”她低头看着我的眼睛,“酒精的效果总是比止痛剂好得多。”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我们只是保持着默契的沉默向各自的车走去。她点燃第二支烟,而我舔舐着冰激凌,这一定组成了一副奇怪的、多洛雷斯·黑兹式的画面。


     我坐在我涂得蓝绿相间的皮卡里,听着她启动发动机。尽管杰拉德与贾斯廷早就认定了莉迪亚是个无可救药的混蛋,但是此时反而更像是在形容我。她的雷鸟轮胎里结结实实地扎着三根钉子,当她大声用粗话诅咒时我假装与我无关。


     “怎么了?”我摇下车窗,沙尘洒在我的脸上,炎热的空气让莉迪亚的轮廓有些失真。她大声说她要收拾那些讨厌的男孩,因为他们往她的轮胎里钉钉子,她举着我的钉子给我看。“天哪,真不像话。”我当然不是那些讨厌的男孩,我是一个邀请她上车的善良的唱片店员,提供优质服务,“你要上来吗?我们可以直接去宝石酒吧。”皮卡有两个座位,也只有两个,“或者我可以送你去别的地方,你知道,今天我不上班。”


她拉开车门,重重倒在副驾驶座上,脸上写满了心烦意乱,从牛仔裤里取出烟盒。“不错的车,”她说,把打火机在食指指尖旋转,让火花迸出,“只有旧款车才是好车。”我启动发动机,干燥的空气灌入车厢,我们真的上路了。十五分钟的路程让我觉得仿佛过去整整七天,横跨十五个州。


*

莉迪亚没有嚼着口香糖,她只是沉默地喝着啤酒。玻璃杯上依然满是水汽,她的手也几乎没变,同样骨节粗大、手指修长、掌心较厚,但是皮肤不再是光滑的金褐色,而是因过度操劳过度而饱经风霜。山谷的阳光透过宝石酒吧的窗户洒在她静止的脸和漂白的金发上。然后她笑起来,有些不好意思:“以前酒吧后面有一家俱乐部,沥青乐队经常在那里表演。我有时会后悔离开乐队,不知道现在贾斯廷、金和凯瑟琳怎么样了,我希望她们过得比我好。唱片店的生意很不景气,只能再维持一个夏天。现在的孩子不喜欢能拿在手里的专辑了。”


莉迪亚显得脆弱起来,在七十年代我喜欢看到她不那么剑拔弩张的样子,但现在她却让我感到悲哀。她曾经告诉我她的脸会印在《滚石》杂志上,她妄想着凭借三流铅黄电影获得金棕榈,而此时的莉迪亚·佩吉坐在我对面的旋转椅上,喝着一杯廉价啤酒,脖颈间有汽车皮套和香水小样的味道。“在那之后我仍然写了很多歌,只是我的嗓音早就被毁了。”


“不要担心,莉迪亚。”我很确定这是我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我握住她搁在吧台上的手,触感粗糙,这个动作是否越界了?但我曾这样做过无数次,“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重新开始。”我是否在不痛不痒地说教,小心翼翼地逗弄她的自尊?“我是说,我最近在学吉他,哪天我们可以试着排练一些你写的歌。”


她抽回手,依然不置可否,她的态度会让我发狂,“或许吧。”她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被烟熏黑的手指,“你知道吗?我曾经也有一个叫‘夏恩’的朋友,很常见的名字,不是吗?”


“嗨,打扰一下。”酒保敲了敲我们面前的吧台,“我不是故意要偷听二位的谈话的,但是你不会碰巧是莉迪亚·佩吉吧?”她是一个红头发姑娘,满脸雀斑,“我老妈年轻时很崇拜你,我翻到过她的日记本,”她吹了声口哨,“我可不敢说里面究竟写了什么,她知道了会杀了我。”


莉迪亚表情尴尬,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种神情出现在这张脸上,毕竟她曾经在飞机上大叫:“我是莉迪亚·佩吉,我当然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说她就是,酒保又夸张地吹了声口哨,欲言又止地去为别的客人送酒。我猜她想说的是:“哇,你看起来真的变了不少。”但这样很没礼貌,即使是对于莉迪亚而言,也会过于无礼。


莉迪亚随口说了句粗话,又叫了杯啤酒,我问她同样名叫‘夏恩’的旧日朋友现在怎么样,她说她记不清了,“好像我的记忆停留在我们于肯尼迪机场分别的那个午后,我甚至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她咳嗽,喝了一口玻璃杯里的东西,接着咳嗽,“我都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她继续盯着自己的手指,“其实严格来说我们也不能算是朋友。”


算是情人还是骨肉皮?我想问她。她看起来很疲惫,我们在这里坐了太久了,落日从圣何塞大道的边缘缓缓低垂。让她仍然浓密的金发看起来像是在发光。我突然意识到她的发色也许并不是漂白的,其实莉迪亚·佩吉比我想象得要更加真实。


*

《夏恩·斯图尔特的梦境日记3号》


1985年4月9日


我遇见了凯瑟琳,她在杂货店里当收银员。


她看起来几乎让人认不出:子弹发型留长了,脸颊塌陷,眼睛下面有深深的阴影。“夏恩?”她惊讶地抬起头,我能看见她脸上过早出现的细纹,“好久不见,我猜,大概有三年了。过得怎么样?”她朝我的肩膀砸了一拳,熟悉的感觉回来了。


我说我住在英国,为《NME》写稿子。我不想揣测他人,但凯瑟琳的眼里闪过一丝羡慕的神色。以前在纽约的那段时光,我们交谈最少,但她曾对我吐露过她最终的梦想,不是继续模仿罗杰·泰勒,而是在欧洲找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然后写作。”她说。


她说她结婚了,她说她有了一个女儿,可以看出她不想聊这个话题。我知道贾斯廷、金和她都被杰拉德害惨了,他钻了法律的漏洞,拒绝向她们支付乐队的版权费。“你呢?你有没有,呃,遇到什么人?”我感到尴尬,这份尴尬大多来源于莉迪亚,你看,即使她不在我们身边,她也可以轻易地左右我们的命运。


我说我有过几个女伴,她们大多是乐手。我怕凯瑟琳误会,又告诉她不是骨肉皮那种关系,但是显得有些欲盖弥彰。她不再说下去了,低头清算我买的东西。她在等我说出我重新回到圣费尔南多谷的原因,她一开始就在等。


“你知道莉迪亚怎么样了吗?”


凯瑟琳对她恨之入骨,她为我写下莉迪亚的住址时手指在颤抖。我看着她歪歪扭扭的字迹,莉迪亚住在南区低档公寓的地下室。我不想故意羞辱她,但我仍然决定精挑细选成套的西装和妆容再敲响她房间的门。


四年前我看过她的电影,制作粗糙,有露骨的性场面。电影院里大多是神色萎靡不振的年轻男人,以一副贪婪的面孔盯着银幕。莉迪亚演技很糟糕,但颇具明星风度。她扮演的杀手像所有铅黄电影的男主角一样潜入阿娜伊斯的房间,用一把塑料把柄的割肉刀抵着后者的喉咙。她的眼神总是痛苦而纠结,动作夸张。我想她或许真的爱过表演,抑或是她只是正处于对阿娜伊斯·德·埃布尔的迷恋之中。


波卓不擅长写剧本,我能理解布勒索姆为何对这部电影嗤之以鼻,整个故事俗套而充满男性凝视,像是从报亭里买的三流短篇小说。而矛盾的是,他的镜头语言简直敏感到了神经质的程度。在影片的结局,他让月光勾勒出莉迪亚的轮廓,让她用割肉刀轻轻划过阿娜伊斯的全身,她的血是美丽的。最后,莉迪亚站在一旁审视着她,说出最后一句台词:“你让我想起我们在好莱坞标志下的那个夜晚。”我完全确定这句话是对我说的。”


那时的莉迪亚仍然是光鲜的,如果说摇滚乐是纽约正午刺目的阳光,那么这部电影就是她的落日。我在她的门上敲了三下,心想她简直是美国梦破碎的完美典范。


“滚开!”一个不属于莉迪亚的尖细声音。我把耳朵贴在门上,里面大概有三到四个人,她真是受欢迎,不是吗?门缝里飘出大麻的味道,我皱着眉头,又拍了拍门板,“我找莉迪亚,莉迪亚·佩吉。”一个男人的声音辱骂了一句,我听见皮带搭扣的金属声和碎玻璃的声音。莉迪亚拉开门。


“嗨。”我说,倚着门框。她身后一片凌乱,地上满是酒瓶、燃烧匙和针筒。一张脏兮兮的床垫扔在角落,几个年轻人躺在地上,在电视噪音的沙沙声中折磨自己的血管。她打着哆嗦,在夏末的高温里冷得发抖。她垂下满是污渍的脸,用失神的眼睛打量着我,“你知道吗?夏恩。今天是我的二十七岁生日,这是进入俱乐部的最后一次机会。”她在身后关上门,“借个火。”她依然抽马其顿牌。


“我不抽烟。”我说,我原本想了一百句挖苦的话,但现在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了,此刻无论说什么似乎都带着挖苦的味道。她点点头,“真他妈的雅皮士,夏恩,你可真他妈的上流。”她把烟扔在墙角,那里有甲虫爬过。她伸手抓住我的外套衣领,“这是什么材质的?你是不是要去日落大道上参加鸡尾酒宴会?海洛因用法语怎么说?”


“宝贝儿,你在和谁说话?”那个尖细的女声又从房间里传来,然后像是被人捂住了,我听见男人吼叫的声音。


我想起她曾经也这么叫我,而我把她讽刺了一番,迄今为止,我依旧认为这是她应得的。莉迪亚·佩吉的确是个混蛋,我想起她在喷气飞机俱乐部前满身是血的样子、她拨弄收音机天线时谈论骨肉皮的样子、她在康尼岛上唱卢·里德的样子、她在高档餐厅里心不在焉地用膝盖碰我的样子,而现在,她在我面前,我却无法形容她。


“你看起来像一只误食致幻蘑菇的流浪猫,莉迪亚。”我没有拨开她的手,我等她安静下来。她没有化妆,漂白的金发软塌塌地散开在脸上,遮住了她苍白的蓝眼睛。她的眼睛又皱了起来,我这才注意到她身上酒精的气味和她已经被毁了的嗓音。莉迪亚的粗重的呼吸在走廊里回响着,她犹豫了一下,然后握住了我的手,“我没有拿到金棕榈,”她说,“对不起,夏恩。”


我们都知道她不是为了这个道歉,我们甚至比在纽约时更加亲近。如果这是一部骨肉皮回忆录,那么这便是传记的高潮部分。


我帮她支付了拖欠半年的房租,把她的燃烧匙和针筒锁起来,又给凯瑟琳打了个电话,告诉她一切都很好。凯瑟琳的声音很烦躁不安,我能听见听筒里传来婴儿哭闹的声音。这又让我想起她曾像基斯·穆恩一样在CBGB砸碎她的套鼓。


莉迪亚蜷缩在我旅馆房间的床上,我在躺椅上弹吉他,电视里正在放着情景喜剧。这只是一个普通的百叶窗拉下的午后,我们仿佛只是一对普通的、懒散的游客。她换着台,现在的节目简直一个比一个无聊,直到她调到昨晚深夜脱口秀的回放。猜猜这一期的嘉宾是谁?阿娜伊斯·德·埃布尔。


“她在床上很有魅力,不得不承认。”阿娜伊斯的声音夹杂着电流,显得没有平常那么低沉,她又做了一个夸张的手势,“但她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就连她的骨肉皮都比她更有理智。她曾经误以为自己是个摇滚明星,后来错上加错地觉得自己是个电影明星。波卓觉得电影票房滑铁卢都是因为她演得太糟糕了。我当然不这样认为,她至少为《沥青》带来了一个不错的名字。”


莉迪亚关掉电视,“别把你的人生交给摇滚乐手。”她说,她有一双家犬般的眼睛,“你会带我走吗?”


1986年7月3日


像所有俗套的故事和回忆录一样,我们离开了洛杉矶。


莉迪亚叫我雅皮士,我也的确过着雅皮士的生活:我在利物浦有一间宽敞的公寓,像约翰·林顿般奉行禁酒主义。我们刚到这里时,莉迪亚曾大声抱怨这一点儿也不酷。我回敬她:“真正酷的人早就进二十七岁俱乐部了,你要和简尼斯·乔普林一起吗?”她没说话,在唱片机上放上一张《廉价颤栗》。


她从不主动指点我发表在《NME》上的文章,她明白她大概没有机会登上杂志封面了,而她也已经对这件事失去从前不自量力的渴望了。她现在在做录音室吉他手,戒瘾比我想象得要容易,她不像马克·瑞顿,没有带着赃款逃亡阿姆斯特丹,但她确实选择了自己的生活。或者说,选择了我们的生活。


她给我看她上臂上的刺青:“永远的丽塔弗莱迪乔治帕特里克帕特里夏雷蒙德夏恩戴夫埃里克洛拉夏恩阿娜伊斯夏恩夏恩夏恩夏恩夏恩······”简直是黑色幽默,不是吗?她依然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和我第一在宝石酒吧见到她时别无二致。当她问我:“你想吻我吗?”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我们已经认识十一年了,不是三分钟,不是一个晚上,也不只是切尔西旅馆混乱的一整个八月。


我从不认为莉迪亚是一个悲剧人物,她事实上比大多数的人更加幸运,至少她没有生得太晚。就像鲍勃·迪伦唱道:“天知道她与他是否会再次相遇/但要等多久/才是下一次命运的交错/我仍然坚信我们命中注定/只是我丢失了我们的戒指/她生在春天/而我生得太晚/只怪这阴差阳错的宿命。”


*

莉迪亚给我留了张字条,她说她去了纽约。


一个看起来有些眼熟的女人把她的信交给我,那人自称艾莉森,是莉迪亚朋友的女儿。我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她,直到她说她的母亲曾经和莉迪亚组建过乐队。我看着她的脸,她看起来像个Instagram博主,但我只希望凯瑟琳一切都好。


我并不感到惊讶,莉迪亚把店铺留给了我和艾莉森,不然她还能怎么处理这个过时的仓库呢?她用熟悉的、歪歪扭扭的字体写着她决定去做录音室吉他手,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莉迪亚就是这样,无论是四十年前还是现在。


我想起莉迪亚的脸,不是那个有金黄色皮肤和电影明星般的轮廓的莉迪亚,而是这个莉迪亚,真实的却又是虚幻的莉迪亚,她有着过度填充的脸和苍白而布满皱纹皮肤。我想起她现在在切尔西旅馆的窗边抽马其顿牌香烟,或是在录音室里弹黑色面板的吉布森旋律制造者。她也许会路过CBGB,也许会在下一个夏天的夜晚沿着康尼岛的码头漫步,水汽拂过她涂着深色眼影的疲惫双眼,这时她会不会想起她年少时的朋友?当然,严格来说我们不算朋友。


我们没有再联系过,她不用电子邮件,她甚至不知道我的电话号码。我经常听《廉价颤栗》,尤其是里面的《夏日》,简尼斯的嗓音让人出神。我又想起莉迪亚的那句话:“挥霍青春,年少弃世。”她差一点就这样做了,但她没有。她选择了人生,无论是十七岁的她、二十七岁的她,还是五十七岁的她。


我最近又开始频繁地梦到莉迪亚。梦里时间变慢了,我们在那间雅皮士风格的公寓里,一点一点把彼此消磨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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